一

自从随父亲回河南老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叫周坪的地方，那是陇南的一个美丽的小山村，也是我的第一故乡。

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回去看看，因为那里有我朝思暮想的亲人，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，还有十多年没见面的母亲。虽然我很想回去看看，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。最近一年母亲身体不大好，哥哥和姐姐都希望我能回去看望一下，免得将来留下遗憾。这次趁着春节假期，我终于踏上了归途。我本想带一个女友回去，奈何一直没找到，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踏上归途。

当初离开周坪时我才四岁，所以对于那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，不过我至今仍记得哥哥带我去山上采野草莓的情景。那些野草莓个头不大，但味道甘甜，哥哥采来装在一个白色的搪瓷缸里，回去可以吃好几天。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果子，只是对那红色的野果印象深刻。回到老家以后无意间发现婶婶家一张棉被上有类似的红色图案，这又勾起了我对周坪的思念。曾经有许多次，我做梦都回到了周坪。在不能相见的日子，我只能靠书信来维持着和他们的联系。

我坐了十九个小时的火车，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，才赶到县城。从县城到周坪还有四十里山路，好在有人接我，不过这期间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。

我下车后就在出站口等着。一个中年男人在我面前转了好几圈，我愣是没认出是谁。直到对方怯怯地叫了我的小名，我才恍然大悟。原来这个头发乌黑，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就是我哥哥。这也难怪，我们已整整二十四年没见面了。我对他的印象源自一张十年前照片，因为他平时很少照相。哥哥看上去已经没有照片上那么年轻了，看着哥哥一脸苍桑的模样，我忽然有些心酸。

由于没赶上回去的末班车，我只得和哥哥住在城里大姐家，大姐一家已于几天前回乡下老家了。

第二天早上醒来，已经八点多了。到外面一看，发现又是一个响晴天。经过昨夜的休整，我今天精神好多了。只是山风凛冽，好在我穿得比较厚实。这时候我才留意四周的风景，放眼望去，但见群山环绕，山峰之颠白雪皑皑，山谷平缓处楼房林立，好一座山城啊！

上午哥哥陪我去逛商业街，由于这是我初次回来探亲，要走亲戚，所以需要置办一些礼品。哥哥给我讲了哪些亲戚家要走，算下来竟有十几家。好在这里消费水平不高，买了十几份礼品和一箱酒，才花了四百多块。我把这些东西寄存到车站，又上街给母亲和嫂子以及侄女买了些礼物。

下午两点，我和哥哥坐上了回周坪的班车。这次我才见识了什么叫山路，弯弯曲曲的山路那么陡，那么险，汽车简直是爬上去的，那些坡度至少有三四十度。我的心绷得紧紧的，手牢牢地抓住座位的扶手。后来看到其他乘客都谈笑风生，我这才慢慢放松下来。

车到胡垭镇的时候我碰见了二姐，但二姐并没有认出我，我连忙下去跟她打招呼。二姐看到我很开心，说早就盼着你回来了，今天总算见到了。我也很开心，终于见到了分别二十多年的姐姐。二姐邀请我去她们家，我说今天要赶回周坪，等过两天我再去看你。二姐尽管有些失望，但也没有再勉强。

我和哥哥在一个叫川坝的村子下了车，大姐家就在村口，他们已经等了我很久。此时天已经快黑了，可离周坪还有十几里山路，并且非常难行，如果要回去的话，只能搭乘三轮车。大姐怕我走不惯山路，就挽留我住下来。哥哥见状，也劝我留下来，然后自己带着礼物乘同村的三轮车先回去了。我在大姐家住了一晚，大姐一家非常热情，这让我心里格外温暖。

次日一早，大姐便陪我回周坪。我们一路翻山越岭，边走边聊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周坪。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母亲，只是母亲比以前更显苍老，我忍不住给了她一个拥抱。母亲见到我便笑了起来，但笑着笑着眼角就泛起了泪花。

这时我嫂子、侄女玲玲和侄子阳阳也出来接我了。我见过他们的照片，除了侄子阳阳，小家伙虽然没见过我，但已经在电话里叫我“二爸”了。当时我正给母亲打电话，阳阳抢过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看他。这小家伙很聪明，这次见了他，倒有些拘谨了。我抱了抱他，发觉他还挺沉的，没过多久小家伙就跟我混熟了。

与二十多年前相比，村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。当然变化最大的莫过于村里的人，只是大多我都不认识，认识我的也都老了。院子西侧哥哥去年盖了四间平房，只是堂屋还是之前的土坯老屋。

二十八年前我就这出生在这间老屋，如今回到自己的出生地，我的心忽然间便安稳了。

二

在回到周坪的前几天，哥哥陪我去走亲戚。那些亲戚见了我都很热情，他们会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，我说记得一点点。他们说你走的时候是个小娃娃，现在都成大小伙了。当然他们也会讲一些我小时候的事，我听着特亲切。虽然我只在这里生活了短短的四年，但是这里的一切却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，因为这里是我的根。

有一天傍晚，我正在二姨家和表哥文渊坐在炕头看电视，侄女玲玲忽然来叫我，说奶奶要我回去见一个客人。我有些纳闷儿，心想会是谁呢？

等我到家之后，却发现堂屋并没有什么客人。正当我迷惑之际，母亲在隔壁叫我，我赶紧去了母亲的房间。母亲告诉我，说她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本村的姑娘，等会儿要来家里，让我先看看。

我这才明白，原来是让我回来相亲的。尽管我有些不情愿，但又不得不遵从母亲的意思，谁让自己没用，未能带个女朋友回来呢？

果然不大一会儿，就听到堂屋有人来，我和母亲连忙赶回堂屋。

一进门我就看到火盆旁坐着一位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，炕头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，想必是她母亲吧。我和她们打过招呼后，就坐到了那女孩对面。母亲见状，赶忙热情地端来一盘糖果瓜子。

这时，我才仔细端详起她来。只见她长着高鼻梁，圆脸，双眼皮，看个头比我要高，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瘦。被我这么一打量，那女孩脸上忽然泛起了一圈红晕。

“你吃瓜子啊！”

我率先打破了沉默。

“嗯，那你吃糖吧。”

那女孩拿了一颗糖递给我。

“你们先慢慢聊，我和你婶先去外面走走。”

母亲说完，就和那女孩的母亲一起出去了，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。

一时，屋里显得格外安静。那女孩没有说话，只是拿了火钳拨弄着炭火。为了避免尴尬，我只得主动找话题。

“你好！我叫苏恒毅，你呢？”

“你好！我叫周云。”

“你在哪儿上班？”

“在城里一家酒店。”

“那工作辛苦吗？”

“还行吧，你呢？”

“我在苏州上班。”

“是吗？听说那里很美。”

“是的，苏州园林很有名的，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。”

“好哇，有机会一定去。”

……

聊了一会儿，我觉得差不多了，如果再聊下去就没话说了，于是掏出手机对她说道：“不好意思，我要出去接个电话，屋里没信号。”

她笑了一下，没说话。我装模作样地拿着手机出去了。

等我再回屋时她已经在炕沿上坐着了，虽然她说了两次要回去了，却又坐了半个小时才走。我和母亲把她们送到门外，她母亲临走让我有空去她家玩，我笑着答应了。

送走她们后，母亲对我说：“看来有希望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我有些不解地问道。

“她妈妈对你很满意，估计她也没意见，不然早就走了。”

听了母亲的话，我忽然心乱如麻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。

三

皑皑的白雪给连绵的群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头纱，而那茂密挺拔的松林则是群山的绿装。逶迤曲折的山路，络绎不绝的行人，千变万化的云朵，构成了一道独特的山村风景。

我不禁想起了前几天和周云的一番对话：

“你为什么叫云呢？”

“因为我喜欢云朵，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看天上的云彩，它们变化无穷，自由洒脱。有时候，我真的也想变成一朵云彩。”

“是吧，其实我也喜欢云，你听过一副对联吗？”

“什么对联?”

“宠辱不惊，闲看庭前花开花落；去留无意，漫随天外云卷云舒。”

“虽然没听过，但给人一种淡泊宁静的感觉，特别是最后的云卷云舒，我非常喜欢。”

……

今天是大年初二，我和表哥文渊、本家三哥，还有侄女玲玲一行四人去胡垭二姐家拜年。平常不怎么爬山的我走起山路来很不习惯，不过我走得并不慢。

我们走了二十里山路，于中午时分赶到了二姐家。二姐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。我们围坐在火炉旁，边嗑瓜子边看电视。我仔细打量了一番，发现二姐家的条件并不好，房子是土坯房，显得有些破落。这也难怪，二姐夫身体不好，也不能外出打工挣钱，家里还供着一个学生，里里外外全凭二姐一个人操持。想到这里，我便有些心疼二姐。

很快，二姐就把饭做好了，姐夫又开了一瓶白酒。菜很丰盛，而且都是我喜欢吃的，二姐一直让我多吃一点，可我饭量小，很快就吃饱了。

午饭过后，我和表哥文渊去看望阿姨，也就是二姐的婆婆 。因为我来的时候远嫁在河南的二姐夫的妹妹托我为她妈妈照张相，并叮嘱一定要办到，因为她娘俩好多年没见面了。

阿姨住在附近的磨房里，我们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屋里打盹，我没想到她竟然能认出我。她看起来精神不错，就是身体不好，左手已经瘫痪，右手柱着拐杖，走起路来颤巍巍的。我搬了一张登子放在门口，以门板为背景给她拍了几张照片。她显得很开心，但我心情却很沉重。

回到二姐家后，表哥和三哥说要回去了，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回去，可二姐却不让我走，她说咱姐弟俩二十多年没见面了，总不能刚见面就要分别吧?我想想也是，便留了下来。

下午我给二姐一家拍了些照片，然后陪她们闲聊。

二姐听玲玲说了我相亲的事，便有些好奇地问：“你觉得那个周云怎么样？”

四

今天是大年初四，母亲让我去周云家拜年。我本想推辞，但一想不合适，就拎着礼物去了。

周云的父母很热情地把我迎进屋内，并让我坐到火炉边上。她父亲给了我一只茶罐，让我煮茶喝。来了这么多天，我也学会了这道茶艺，就是在茶罐里放点茶叶，倒上水，焐在火炉上煮，据说这样煮的茶味道更好。

我给她父亲敬了一支烟，然后围着炉子闲话家常。聊了一会儿，我准备起身告辞，结果被她父母拦住了，说已经在做饭了，让我吃过饭再回去。我见盛情难却，只好留了下来。

趁着她们家人做饭的空当，我问周云要了她们家的相册。母亲今天告诉我，说她拿了一张我以前的相片给周云看，周云看过之后说照得不错，就笑着留下了，所以我今天也想看看她的照片。她没有拒绝这个要求，于是我看到了她和家人不同时期的照片，只不过我没有勇气索要她的照片。

吃过饭后，我又陪她聊了起来。正当我们聊得投缘之际侄女玲玲忽然来叫我，说家里杀了鸡，让我叫上周云回去吃鸡。

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，就是如果谁家杀鸡的话，要和邻居分享的，这主要是一个礼节。当然真来的不是亲戚，就是要好的朋友。

我听了这话，连忙对周云说：“走，去我家吃鸡。”

五

初七上午，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。今天的行程是去田家坪拜访一个亲戚，哥哥是向导。铺满了积雪的山路泥泞难行，有好几个人都摔倒了，我也几次差点摔倒，因此走得小心翼翼。

由于哥哥是个乡村医生，忙着给别人看病，我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钟，以至于在亲戚家吃了两顿饭。临走时那位热情的表姐又往我背篓里放了一大包核桃和瓜子，这让我特别感动。

刚到家，母亲就告诉我，说今天周云和她姐姐，还有她弟弟都来过两三次了，让我赶紧去回访。我赶忙洗了头，换了新衣服，和表哥文渊一起去了周云家。

这次她姐姐一家也都在，她们很热情地接待了我，又是倒麦酒，又是端瓜子，还在火盆上烤了麻花，这让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。

周云的姐夫陪我在火炉旁聊天，她父亲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，她三岁的外甥在旁边玩耍。我过去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张压岁钱，没想到那小家伙竟然说不要，这让我顿时尴尬不已。她姐见状连忙拿回给我，我红着脸说，他是小孩子嘛，应该给的。她姐笑着说，等你俩先谈段时间再给吧。我愣了一下，说现在是过年，给他拿去买糖吃吧。

坐了一会儿，周云的弟弟从外面回来了。这家伙才二十来岁，却留着一头齐肩长发，被他母亲狠狠批了一通。他见我在，就热情地递了一支烟。我冲他笑了笑，说不会，他就老练地给自己点上了。

这次没怎么聊，我原打算问周云要一张她的照片和电话号码，因为我的假期马上要就结束了。但她家里忽然来了一群年轻人，是来找她弟喝酒的。我见不方便，就和表哥告辞了。

六

情人节这天我早早地起了床，因为我要去市里购买返程的火车票。

听说现在已经买不到十天之内的车票了，因此我就没带行李。临出门时母亲要我带上行李，我和哥哥都说不忙，这一两天肯定走不了，就算今天能买到票，也要几天后才能出发呢。

等我赶到火车站时售票处已经排起了长龙。广场上的告示牌写着往南京、苏州和上海方向十日内的车票已经售磬。看到这个消息我失望极了，可一想到假期快到了，就决定再去碰碰运气。

排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售票窗口。我怀着侥幸的心情问售票员：“请问有没有这两天去苏州的车票？”

“有！”售票员爽快地答道。

我以为听错了，就又问了一遍，结果售票员还是说有。我说外面的告示牌上不是明明写着只能买十天以后的票吗？售票员告诉我这是临时加班车，没有座位的，问我要不要？我说当然要了。这是2月16号凌晨0:30分的车票，才102块。

拿到车票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幸运，要知道有多少人正在为买不到车票而犯愁呢。不过车票买到了，行李却没带。唉，不听老人言，吃亏在眼前。要是早上听了母亲的话，这会就不用犯愁了。为了不耽误明天的行程，我只得给哥哥打电话，让他明天上午把行李送到城里大姐家。

这天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在车站招待所住了一晚。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，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
第二天中午时分我才赶到大姐家，二姐和哥哥已经早到了。外甥春晖知道我还没我吃早餐，就连忙出去给我买吃的。大姐得知我很快就要走了，赶忙和二姐一起开始做饭。

我检查了一下行李，东西一样也不少，另外哥哥还帮我要了两张周云的照片和手机号码。哥哥告诉我，说本来很多亲戚都准备送你的，他们往家里送了许多土特产，没想到你走得这么匆忙。

这次的确走得太匆忙了，这也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。害得两位姐姐在一小时之内就把饭做好了。当时还有一个客人在，大姐夫拿出两瓶白酒，大家一起吃起了团圆饭。

我要赶四点钟到火车站的末班车，因此匆匆吃完了饭。此时已经三点四十分了，我趁这最后的机会给他们拍了一些照片。然后他们一起送我到车站，所幸正好赶上车。

这次由于自己的失误，弄得来去匆匆，诸多不便。如果下次再回来，我一定要安排好行程。只是，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？

七

回到苏州之后我又恢复了往昔的生活节奏，每天上班下班，吃饭睡觉，所不同的是每天都抽空和周云短信聊天。因为走得太匆忙，我都没来得及和她道别，好在她并不介意。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。虽然我们保持着联系，但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多少进展。她家人的意见是让我们先了解一段时间再做决定，我觉得这样也好。

一个月后的某天，我忽然收到她的一条短信。等看完短信，我一下子陷入了沉默。

八

前段时间表哥文渊前来投奔我。我向他打听老家的情况，顺便问起了周云，说这都过去一年了，她应该结婚了吧？

“你不知道吗？”

“知道什么？”

“周云已经不在了。”

“不在了？什么意思？”

“她死了。”

“死了？！怎么死的？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听说她和她们老板好上了，但那个老板是有妇之夫，不愿娶她，她受不了打击，就喝药自杀了。”

我一下子惊呆了！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。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一个生命，就这样消失了。

表哥还告诉我，说周云的母亲现在很后悔，后悔当初不该听大女儿的话。

当初周云本来很喜欢我，还说我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男孩，只是她家人嫌我家远，说如果以后嫁给我的话，可能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。她曾问过我愿不愿去她们那边发展，如果我愿意的话，她家人就会同意我们的婚事。这让我纠结了好一阵，不过我最终没有答应这个条件。她说那太遗憾了，我本来挺喜欢你的，可惜我家人不同意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其实是她姐姐不同意，她不想让妹妹嫁那么远。周云的母亲说，如果当初同意这门亲事的话，至少一年还能见一面，可现在却永远也见不到了。

听到这里，我忽然陷入了沉默。我既难过，又后悔。如果当初自己勇敢一点，多争取一次，也许就没这个悲剧了。可惜人生没有如果，时光也不会倒流。

一片美丽的云朵消失在了故乡的天空，但她的影子却永远留在了我心底。